杨沐 Domenico Praticò
图片来源：哥伦比亚大学、天普大学
■本报记者 孙滔 见习记者 王兆昱
2020年2月5日，美国天普大学阿尔茨海默病中心主任Domenico Praticò正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作一场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研究报告。
作为听众，针对报告中小鼠的实验数据，对小鼠行为实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杨沐按捺不住心底的疑问：“对照组小鼠的测试得分从30%到70%，转基因小鼠的测试得分从10%到55%，对照组总是比转基因组优秀。数据稳定性好像有问题，请您解释一下。”
尽管杨沐表现得很客气，但质疑还是让Praticò拉下了脸。他回答：“那是因为都是不同的小鼠。”杨沐追问：“不同的小鼠？好像都是年龄一样的转基因小鼠啊？”这时，邀请Praticò作报告的哥大领导Scott Small赶快打圆场，让杨沐回头再问。
既然领导要求给报告嘉宾台阶下，杨沐也就没有继续发难。她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，不承想回过头领导就把她叫到办公室训了一顿。杨沐告诉《中国科学报》，她当时被业内“大牛”对数据真实性的草率态度震惊到了，于是决定把这件事弄明白。
有请“祖师爷”
杨沐目前担任哥大医学中心（CUMC）神经生物学助理教授和小鼠神经行为中心主任。她199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心理学专业，随后获得了美国夏威夷大学行为神经科学方向的心理学博士学位。自2017年起，她在哥大运维一个测试小鼠行为的共享实验室。
巧合的是，在Praticò到哥大作报告的前一周，也就是2020年1月下旬，杨沐刚刚注意到他涉嫌数据造假。
因为是开放实验室，杨沐常常要指导前来做实验的其他课题组的学生。有名研究生告诉杨沐，他们想重复Praticò的一项研究。杨沐扫了一眼这篇论文，立即给出判断——这是假数据，不可能重复出来。因为那些数据太完美了。在Praticò的水迷宫实验中，各个组内甚至组间实验鼠的表现差异极小，而实验对象都是大于10个月的老龄鼠，且具有容易出现视力障碍的遗传背景。
做动物实验的人都知道，误差本身就是实验数据的一部分，如果数据过于完美，就会让业内人士生疑。带着这个疑虑，杨沐又查看了Praticò的另外几篇文章。她更加疑惑了，这几篇文章的数据同样无比完美。于是她忍不住提醒身边的学生：要小心这个人的论文。
不料，Praticò这么快就来哥大了。
无端受了气，杨沐不愿忍气吞声，她首先想到的是找人声援。找谁呢？杨沐想到了研究小鼠空间记忆的“祖师爷”、水迷宫的发明人Richard Morris。彼时的Morris已经72岁，他自1974年起担任英国爱丁堡大学神经科学教授。水迷宫任务也是杨沐多年的工作领域，找“祖师爷”寻求支援理所应当。
2020年2月10日，杨沐给Morris发送了一封附有4篇Praticò问题论文的电子邮件。仅半小时后，Morris就回复了：“你可以继续向各种期刊的编辑询问，我会给出关于数据可信度的‘独立’声明作为支持。”
在杨沐的预期中，Morris最多给她打打气鼓励几句，不想老人家过于认真了。第二天，Morris又发来一份长达4页的详细分析文件，几个关键的结论与杨沐的分析一致。
读罢这封邮件，杨沐有种“箭在弦上”的感觉：“老人家洋洋洒洒写了4页，我这封举报信不写就说不过去了。”
杨沐还有其他两位不愿公开姓名的同行“盟友”。大约在同一时间，她的“盟友”联系了美国国家老龄化研究所（NIA）的项目官员。此人是资助Praticò项目的官员。2020年2月14日，该官员回复说：“感谢您提醒我注意这一令人不安的事件……我建议您和同事考虑联系美国科研诚信办公室（ORI），看看那边的反馈。”
“踢皮球”
举报信由杨沐撰写，另外两位同行联合署名。在信中，杨沐解释了为什么数据要么是欺诈性的，要么是被大幅篡改的。当年2月18日，她将联名举报信连同Morris的支持信一起发送给了ORI。等了一周没有回音，杨沐就在2月下旬把相同的文件发送给了涉及问题论文的4家期刊——《衰老细胞》《分子神经生物学》《分子精神病学》和《生物精神病学》。
然后，“踢皮球”表演赛开始了。
在收到举报信两个月后，2020年4月17日，ORI将案件派给了一名办事员。当杨沐在当年6月上旬追问进展时，一名官员回复说：“调查监督部审查了您所关注的4篇论文，认为这些论文不属于ORI的管辖范围……建议联系期刊、作者甚至机构来解除您的担忧。”NIA的回应是：“我建议您直接联系PI，让他解除您的疑虑。这样，我们就可以进行更加透明和开放的科学讨论了。”
4家期刊的行动更是迟缓。在杨沐数个月后再次写信追问进展时，时任《衰老细胞》联席主编、美国阿尔伯特·爱因斯坦医学院衰老研究所联合主任Ana Maria Cuervo回复邮件称：“只有在评估（举报者）主张、作者回应和数据后，编辑团队认为有明显的欺诈或不道德行为证据的情况下，才会联系ORI和研究机构的领导层。”
看到这一回应，杨沐心底只有失望，这无疑是在阻止匿名举报。
《生物精神病学》反应算快的。该刊于2020年3月初联系了天普大学刘易斯·卡茨医学院的临时院长。当杨沐在当年6月追问进展时，期刊主编之一、神经科学家Eric Nestler在电子邮件中回复：“出于必要性并按照惯例，这取决于天普大学。您可以随时与天普大学直接联系。”《分子神经生物学》和《分子精神病学》的回复是，它们正在进行调查，但没有任何结果。
接连受挫的杨沐不肯罢休，她在当年6月向ORI发出了第二封信，列出了Praticò论文中有造假嫌疑的更多证据。6月下旬，ORI向天普大学发出了“评估函请求”。“球”终于到了天普大学这里。
然而，3个月后的一则新闻让杨沐“破防”了：由Praticò领导的阿尔茨海默病中心获得了380万美元资助。一位正身陷造假质疑的教授获得巨额资助，这无疑是火辣辣的讽刺。
既然官方途径的举报未能奏效，杨沐决定，要找到其他更有效的途径。
众人推
杨沐想到了大名鼎鼎的学术侦探Elisabeth Bik。她写信给Bik，希望她能帮助审查Praticò论文中的蛋白质印迹和组织学图像。
Bik迅即出手。她发现，在数十项研究中，Praticò的论文似乎复制粘贴了他过去发表的不同实验中的图像和图表，有的图像只是翻转了一下，以求看起来像是新的实验数据。以Praticò2013年发表在《衰老细胞》上的一篇论文为例，其中有多个图像数据与其他论文的数据一致。Bik很快将她的发现发布在学术打假网站PubPeer上。迄今，已有36篇来自Praticò实验室的论文在PubPeer上被多个学术侦探标记。
德国独立科学博主Leonid Schneider也加入了战队。他将杨沐四处举报Praticò的故事发表在其主持的独立博客上。Schneider也联系了上述期刊的编辑。Maria Cuervo告诉他：“我们给予作者回应并提供额外材料的机会。主编小组对提供的材料和详细回应进行了审查，最终得出的结论是，在所有受到质疑的《衰老细胞》出版物中均不存在故意不当行为。”施普林格·自然也发来了一份声明：“我们意识到了这些论文可能存在的问题，已经在仔细调查这些问题……由于调查仍在进行中，我们目前无法提供更多细节。”
Schneider对这些回应很不满，在他看来，所涉论文的问题是一目了然的。他推测，如果Praticò不采取任何行动，也许出版商就不会采取任何行动；如果天普大学不采取行动，ORI也不会有所行动。
此时负责研究的天普大学副校长Michele Masucci正准备离开该校前往美国马里兰大学任职。此前，杨沐也联系了Masucci。她注意到，后者确认收到了邮件，但无回应。
除了杨沐、Bik和Schneider，天普大学内部也出现了Praticò的质疑者。就在2020年10月，Praticò的一群同事写信给大学董事会，敦促学校对PubPeer网站上的指控进行调查。信中写到，Praticò的研究包含“多种数据不一致的情况”。
墙在倒
2022年10月，扯皮的局面终于有了突破。
《分子精神病学》分别于2022年10月5日、2022年10月18日和2023年1月25日撤稿3篇，《分子神经生物学》于2023年2月24日撤稿1篇。这两种期刊都隶属施普林格·自然。这4篇论文在PubPeer网站上都被指控有问题。
“球”踢到了Praticò脚下，而Praticò出了一记“奇招”。2024年1月9日，他提起了诉讼，只不过不是针对举报者，而是针对自己的学生Phillip F. Giannopoulos。后者现在是一家医疗保健营销机构的医疗总监助理，撤稿没有得到此人的回应。
Praticò指控该学生诽谤和欺诈。“这件事涉及被告对研究数据的伪造，并且被告有意使原告依赖这些数据，从而对原告造成损害。”至于Praticò本人，则断然否认有科学不端行为。他在起诉书中称，该学生“复制、更改和不当使用数据”，还复制了外部来源的图像并将其作为自己的研究数据。
在这份起诉书中，Praticò称自己因诽谤性言论而遭受了实际伤害，他在学术界的声誉和地位受损、个人被羞辱，同时身心经历双重痛苦。因此，请求判决被告赔偿至少5万美元，同时，并支付律师费等费用。
然而，值得注意的是，在PubPeer网站上被指控的36篇论文中，只有14篇是他和Giannopoulos共同署名，而4篇被撤回的文章中只有两篇是师生二人共同署名。
哥大学术报告会现场的问答是杨沐和Praticò的唯一一次面对面交锋。4年过去了，杨沐在学术打假之路上走得越来越远，斗志愈加昂扬；而Praticò则正在焦头烂额地应对举报。
论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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